1994年春入学伊始,导师郭湖生先生即给我定题为风水研究。80年代初,学禁渐开,风水研究得天津大学王其亨先生大力倡导,乃成为中国古代建筑史研究的重要课题,应者甚众。其于文献资料之钩沉,建筑实例之印证,思想理论之阐释,多发前人所未发。但显然,郭先生并不满意现有的研究状态,嘱我四字:论从史出。当时仅粗粗一想,以为是历史研究的当然之论。但当我开始研读有关古代风水著说不久,便发现这四字的分量。诚然,因近十来年众多研究者的不断探索,我们对风水术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如九星穿宫法、大游年法、门尺压白、罗盘定向等等的操作是如何进行,我们对这些法术的意义也有了一些解释,如释门不当街冲乃是有避兵乱的功能,择居水汭的原则包含着对河床冲积形成规律的理解,千尺为势、百尺为形的说法正合今日视觉科学的理论,门尺压白暗含日照间距的求取,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这样的解释是风水著说的历史本义吗?如"风水"二字,能以今日之背景上的"风"和"水"来认识吗?
实际上,我们在用科学原理对风水理论进行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操作的时候,我们往往无意之中在进行着一种置换,一种将历史事件置入现代语境的操作。的确,唯其如此,我们方能理解历史,理解一语在今天的背景下意味着逻辑解释,我们对不能用逻辑解释的历史事件或历史话语,则归之曰迷信、非理性。一句话,它们是一个它者,非我族类,毋入我门(们)。这里有一个前提,理性或逻辑可以言说一切,凡不能言说者,唯其非逻辑、非理性,故不能言说。这是一个悖论,言说不能言说者,叫做一切或一万,这是我们对于逻辑的自信;而不能言说者又是无法言说的,叫做万一。但世间的实情常常是,你所见之一万可能只是宇宙的万一,而你所未见、自以为是万一的东西却很可能是宇宙的一万。 "万一"常常展示了一个崭新的天地,科学研究常常就是由万一而求得一万的,但其笃信推理演绎的理性精神所不可避免的排他性质,却为自己铸造了一个回避发生万一事件的硬壳。这个硬壳,T·S·库恩?T.S.Kohn 谓之范式?1?,M·福柯?Michael Foucault 称为知识型?2?,这是上述悖论的另一种表达。范式也好,知识型也好,它们的存在都有一个时间的域限,也就是说,知识或认知以及对逻辑的理解都是历史的。我们对历史的理解也是历史的,就具体的学术运作而论,逻辑亦是有时空性的。当我们用今天的知识和逻辑识读历史时,常常很容易忘记"今天"二字的限定意义。论从史出的训诫正为提请我们注意这一点而作,并告诫我们应尽可能地贴近历史之思,而非今日之想。源即是原,用历史的时间序列展示逻辑的空间变化,逻辑不应是脱离具体历史而独立的自在,这是从时间角度说。从空间角度而言,不同语言的隔阂亦是不同群体理解的障碍。这不仅存在于不同语种的人群之间,也存于同一语种而不同的阶层之间。当上帝震怒于人类欲造天梯而通达一切的狂妄时,他所使用的惩罚方式是断其语言之通。孟德斯鸠说?quot;倘若我能使人们消除成见,我将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我这里所说的成见,不是人们不知道某些事情,而是使人们无自知自明的东西。""成见"即"我",消除"成见"即无"我",何以可能?quot;我"之于中之"心"果真能被"我"消解吗?"我"如若既不可根除,那么,能被除者即是非"我",其消愈烈,其本真之"我"愈显,是谓自知自明。
当我开始努力用这种方法重新考察风水概念的语源的时候,一个不同于通常理解的世界渐露其容。这是一个"巫"的世界,是一个充满"象"的世界,而非仅用词语来表达便足够。的确,当 C·P·斯诺断言科学和艺术同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两翼、缺一不可的时候,他也一定意识到了艺术之形象、声音、色彩创造的不可替代性?3?。也就是说,不可言说者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应有其相对可言说者等称的一席之地,此所谓"言之不可兼也,故博为之治,而计其意"?《管子·宙合》 ,这个"博"是应当大于"言"的。在今天的知识系统中,它们被归于"理"的另类──"文"。文者纹也,以喻象说,并欲区别于"理"的现实。即便是可言说者,当其用清晰的逻辑言说其思想时,它亦有难言之处,亦有逻辑明灯所难以照亮之阴。冰山之露方其尖尖,此即"理"之所明者,其下至大至巨,虽不致不可言,或以今日之术难以言说。我们不该轻易地非难之,而应假以时日,"等待戈多"。古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楚辞·卜居》)。光明与黑暗,阴与阳,总是不可分隔的一个整体,无影无阴之世界若果有其真,则当如《淮南子·本经训》的十日并出之景,其?quot;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万鬼既不能藏于暗,故皆出而白于天下,"皆为民害",实乃世界的大灾异,滔天洪荒亦不能过其一二。此抑或是"自明"之另一象。试设想存在一种无处不在、无物不照的均匀光源,在其下你能看见什么?
实际上,古代思想史的研究已暗设了这样一个假定:古人在言说其思想时因受制于其知识背景、表达方式手段,言有所不达,意有所不尽,故需后来者不断翻译、解释,但其所指之意则有超越时空之限的特别"洁静精微"之处,所谓"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论语·公冶长》)。《管子·宙合》亦说:"是以古之士有意未可阳(扬)也,故愁其治(辞),言含愁而藏之也。"人类历史的发展是使意的表达更加清楚,是寻求意的表达式的过程,是以象求意,力图象意合一的努力,因为"象"即"意"之用。执于"象",固有事功,但它也是迷信孳生的温床;执于"意",初衷虽好,但空疏虚无与之相生。更何况"意"的获得总须藉诸"象"的操作,得意忘形、得鱼忘筌或是蜜成花不见云云,是一种理想,是一种信念的激励。"意"由"象"表,必诉诸言、形,不落言筌是不可能的,故西谚曰"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quot;;中国古人则总爱说"言外之意"、"功夫在诗外"等等,一个"外"字想跳出三界五行,谈何容易,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人又认为"象"中有"意","意"在"象"中。拿语言文字来说,就有物理性质的形态的声忌字讳,及心理性质的会意的"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之类的说法。我们通常认为前者说的是迷信,后者讲的是道理,殊不察二者背后紧密的联系:微言大义的《春秋》可以作成《春秋讳》,神话亦可解为历史,如孔子之说"黄帝四面"、"夔一足"。 中国思想学说史上"象数"、"义理"及汉学、宋学的纠缠也即在此。但历史的二律背反常常是,以理性解说神话的孔子实际上却歪曲了历史的真实,被人类理性精神认为?quot;怪力乱神",欲敬而远之的神话,却是历史的真实记录,无怪乎走出疑古时代成为历史学界越来越热门的话题 4,而文本解释的域限问题亦成为现代诠释学"义理"难以回避的一个"劫"5。
就时间而论,相对人类演化的漫长历程,语言文字及文明的发生还只能算是在初生的婴孩时期,即使从新石器时代算起,它也只不过占到整个人类历史的0.2%,我们实在不应太看重我们当下的思维和生活方式,以为它是顶峰一类的东西,而轻慢了曾使人类得以繁衍并持续生存了几百万年的其他思维和生活方式。
执于一,谓之过执,故老子倡无执,孔子说中庸。从老子之"无为而无不为",孔子之"述而不作",一直到今天科学的"客观",都想外而观之,不受人"象"之累。但现代物理有物质波粒测不准定理,逻辑数学有形式系统完备性、一致性不可兼顾的哥德尔定理,似乎都在印证"辞不达意"这一古老的训言,系统即"得意"之"象筌"。《汉志》忧虞虞言曰:"道之乱也,患出于小人而强欲知天道者,坏大以为小,削远以为近,是以道术破碎而难知也。"与自然相比,人确可称之小,但"小人"知天却并非道之乱的根由,一个"强欲"二字用得好,强以人造之逻辑说历史、说自然,才是道乱之根,它如一双刃之剑,成也败也皆出于此,这一点我们可能比古人明白。
今天,古老的数术之学已风光不在,但它"纪百事之象,候善恶之征"的"数自然"、"决大疑"、"知来事"的命题并没有被遗忘,它以许多的别种形式表述出来,其转型之一是为今天的现代数学。数学中有一个迄今尚未弄清的核心问题:数学形式系统是否都完全,都可判定,其一致性是否都能用有穷主义手段证明?王浩评价说,若有人能证其为是,"他所取得的进展可就吓死人了。我们对数学的理解将会到此为止,我们对人类知识的理解将会面目全非"。王浩又说:"鉴于希尔伯特地位煊赫,鉴于哈恩、石里克狂热鼓吹,尽可能了结这件事(指上述问题的证明)从哲学上说便有了重要意义?quot;?6?以我的理解,结论一定是:否。用非数学的语言来说,这意味着人类不能通过有穷的步骤求得"真"或"意"。